当前位置:首页 >> 散文随笔

【流年】暗物质(短篇小说)

时间:2022-04-28   浏览:2次

Z106次列车快启动的时候,车厢里进来一老一少,在我对面的铺位上坐下。我礼节性地对他们一笑,低头继续看书,忽然反应过来:“听口音,你们是山东人吧?”老者大概有八十上下,有点面熟。他抬了一下眼:“是。”声音里满是疲惫。年轻人眼睛一亮:“您也是山东的?遇上老乡了!俺是临沂的,您呢?”“烟台。”我答。

小老乡嘴很甜,一边聊,一边从包里拿出各种吃食摆到小桌上,让我品尝他买的新疆特产。盛情难却,我接了他塞过来的一把葡萄干。列车在缓缓启动。我合上书,把自己临上车时买的吃食也摆到小桌上,和他不分彼此地共进晚餐。虽然还没感觉到饿,但现在是下午六点多了,若在老家,这时候也是吃晚饭的点了。三个多小时的时差,在乌鲁木齐这里才只是半下午,离晚饭还早着呢。

列车逐渐加速,已经驶了离市区。窗外的阳光很热烈,也很透明。草原翠绿,羊群洁白,像挂在地平线上的图画。

老人抬起眼,看我一下,又看了小老乡一下,皱皱眉头,闭上眼睛。我们请他也吃点东西,他只吐了两个字:不饿。在我说出我这次来新疆是寻人的时候,老人睁开眼,张了张嘴似乎想说话,却终被一口茶水压了下去。我感觉出什么,就索性告诉他们,我是到新疆建设兵团找人的,并说出了原部队的番号。老人的手抖了一下,眼皮跳动,嘴角有点抽搐。小老乡刚说“俺也是到这个部队找人……”就被老人一句“吃你的吧”给噎了回去。小老乡有点尴尬,便指着我身边的书问我是什么书。我拿起书来给他看封皮:科普书《暗物质》。他一脸的茫然。为掩饰尴尬,我顺势给他讲解暗物质的知识,心思却转移到了老人身上——我没去过临沂,却老是觉得像是在哪里见过。老人冷冰冰地,有点拒人千里之外的样子,没有“异地见老乡,两眼泪汪汪”的亲热,和这个年龄段应该具有的慈祥温和。

列车向着东方奔跑,与太阳背道而驰,夜也就来得快。车厢里灯光柔和,车窗外黑暗无边。恍惚中好像乘着飞船进入了外太空,又像潜游在深海;偶尔远处有亮光闪过,让人怀疑是不是什么不明飞行物。

老人拉起身旁的毛毯,冷冷地说了一句“睡觉吧”。小老乡在照顾老人躺下后,腼腆地向我请求对换一下铺位,以方便照顾老人。他的铺位是中铺,我是与老人对面的下铺。一个三十刚出头的年轻人,向已经五十出头的人提这样的请求,显然有点过分。不过理由还算正当,我就痛快答应了。吃人家的嘴短嘛。他反复表达了谢意,作为回报,开始称呼我大叔,并主动要求加我微信好友。

光线暗淡,继续看书显然难为我的老花眼了,躺在铺位上却睡不着,就和小老乡聊起了微信。

小老乡的网名挺有趣,叫悟空。他不是老人的孙子,倒是真的姓孙。老人的儿子是个不大不小的老板,小孙是跟班。在我问及老人的情况时,他先发给我一个“嘘”的表情包,又发一个“呲牙”,说:临出来时,老板给他的任务是照顾好老人,不怕花钱,别的事情不要管,一切随老人的意,并强调了:不该问的不问,不该看的不看,不该听的不听,不该说的不说。我笑他像搞地下工作。停了一会,小孙回复说看我面善,就出卖老板一次,把他知道的告诉我,后面又跟了一个“呲牙”。

老人是来新疆寻找他妹妹的。小孙说看着不像,倒像是寻找初恋情人(又是一个“呲牙”)。在来新疆之前,老板的娘颤巍巍地到公司对老板又哭又闹说,“那老不正经的,八十多了还忘不了老相好的,非要去新疆不可,也不怕把老骨头扔到外头。”老板好说歹说把他娘送回去,就把老爷子接到了公司。再后来,他们就来新疆了。我问结果呢?小孙说周转了好几个地方,二十多天了,到昨天上午,才在和田一个小区找到一户人家。我发了个“?”,小孙接着回道:老爷子没让我进门,我在外面等着。等了半天,老爷子才蔫蔫地出来了,也不说话,一刻不停地匆匆往回赶。我又发个“?”,小孙回:什么原因我也不知道,也没见到那家的人。倒是老爷子进门不一会,出来个老头,看样子能比大叔您大个十几左右岁,长得和老爷子真像,很像爷儿俩,该不是老爷子的私生子吧?后面是一个“捂嘴偷笑”的表情包。

车厢里早已经安静了,几盏照地灯睡眼朦胧地亮着。已是深夜,车窗外不见一点光亮。车轮敲击铁轨的哒哒声清脆又遥远,像是有人在不停地敲打,要把铁屋子敲打出一条缝隙。斜下铺的老人显然没睡着,他不停地翻身,像烙饼。小孙并没有像他说的那样“方便照顾老爷子”,鼾声均匀,没心没肺。

这样的时刻,是适合一个人闭着眼睛天马行空乱想事情的。我猜想了一会斜下铺的老人多种版本的爱情故事,又放电影一样回顾自己的这次新疆之行。

这几年兴起了修家谱热。我们居住在上刘家泊、下刘家泊的刘氏家族,这些年很是出了几个高官富商,他们共同出资,要重修刘氏家谱。这是挺大且极为繁杂的工程。现存的家谱是民国初年修撰的,之后都是各家零星记录,很不齐全。有好多族人散布在全国各地,失去了联系,若想把家谱修订得完美详尽,就得到处寻找。我是“文化人”,加上提前“内退”,属于有闲没钱的闲人,曾经在报刊杂志上发表过几篇文字,就被推举为负责人。好在经费充足,我倒是乐意半公半私地各处跑,既了解了家族的事情,又顺便旅游了以前想去而没钱去的地方。

抗日战争末期,我们刘家有三个子弟一块参了军去打鬼子。在建国那年,村里收到过一封刘大山的信,说他们三个在一个部队,都好,即将随部队开往新疆,而且表达了“不立功绝不回乡”的决心。可是之后再没有音信。我这次就是来寻找他们的下落的。希望能找出一位超级英雄或者高官,为家谱填写上闪亮的一页。按照推算,刘大山现在应该九十多岁了,从老家的辈分论,我应该叫他爷爷。

建设兵团的人在听到刘大山的名字后,非常热情,因为刘大山的故事在兵团早已经成了传奇。他还健在,居住在和田。

我进门见到刘大山时,他正坐在轮椅上,守着一堆信件翻看。我的自我介绍还没有说完,他就老泪纵横,拉过我的手不肯放松,只是说好呀!好呀……弄得我也忍不住掉眼泪。想想也是,离开老家七十多年,头一次见到老家来人,激动是难免的。

刘大山乡音未改。他告诉我,和他一起出来的另外两个人,一个在攻打和田的战斗中牺牲,一个失踪。他解释说,失踪是当时常用的模糊记录方式。有的是穿越沙漠时遇上沙尘暴真的失踪了,有的是落了单被土匪给掳了去,也有的是当了逃兵。由于生不见人、死不见尸,谁也说不清是哪里去了,况且,连队出了逃兵是影响士气、丢人现眼的事,谁也不愿意张扬,也就统一含糊地说失踪了。逃兵多是穿越沙漠前那个时间段出现的。他们有的是被死亡大沙漠吓跑的,有的是因为知道老家分了田分了地,想回家娶媳妇老婆孩子热炕头过日子的。我们刘家的这个逃兵,是属于后者。他在逃跑前曾经找刘大山商量一起走,被刘大山骂了一顿,并要汇报组织。当时他“回心转意认识了自己的错误”,并赌咒发誓保证放弃逃跑的念头。为了保住兄弟的声誉,刘大山守口如瓶隐瞒了真相。

刘大山捶着自己的大腿痛心疾首、语无伦次:“我对不住兄弟呀!我没能看好他,他救过我的命呀!他是死是活呀?我没脸回去见老家的父老乡亲呀……三个人就剩下我自己了呀……”

刘大山把我当成了他最亲近的人,话匣子彻底打开,把一些隐私,统统地倒给了我。他讲得最多的是他和老伴共同生活的故事。每当这时,他两眼就闪着兴奋的光彩。如果整理一下写出来,将会是一个非常感人的励志故事和爱情故事。

1952年的秋末,部队来了一批山东女兵。刘大山喜欢上了文文弱弱的柳舒月,柳舒月也喜欢他这个大自己十几岁的老乡哥哥。柳舒月身体不好,经常恶心呕吐。开始以为是不适应环境生病了,后来,细心的带队大姐发现了原因:柳舒月怀孕了!而且三个月了!刘大山当时是连长,带队的大姐悄悄报告了他。这可不得了!刘大山请大姐保密,并立即向团部申请,要娶柳舒月为妻。在征得了柳舒月的同意和团部的批准后,他们俩火速在简陋的地窝子里举行了婚礼。他俩是全团、乃至全师,第一对成功结合的夫妻。

刘大山满脸幸福地回忆着,似乎又回到了那个激情燃烧的岁月。

“柳舒月为了表明扎根边疆的决心,也为了感激我,把名字连同姓氏一同改了,叫刘边疆。第二年,孩子生下来了,是个儿子!虎头虎脑的,真像我,这就是我的亲生儿子嘛!这是老天爷送给我的!老天爷可怜我,送给我一个漂亮媳妇,还送给我一个亲儿子!我以前吃的苦、受的罪,都值了!”刘大山得意地摇头晃脑,已经忘了自己是一个年过九十的老人,而且还是在晚辈的面前。过了一会,他才略带腼腆地说:“你岁数也不小了,恐怕也当爷爷了,都是过来人,也不用不好意思。你不知道,我打仗受过伤,留了后遗症,能行男女的事,却不能留种。你说,我娶媳妇、得儿子,是不是老天爷给我的天大的好事?”

我忽然反应过来,睡在下铺的老人颇像刘大山的儿子!我差点笑出声来,天底下有这么巧的事?相隔千里、年龄差一代的两个人竟然长得如此之像,不能不感叹造化的神奇。

刘大山孩子一样对我说,你不是修家谱吗?把你边疆奶奶写上,好好写写,她可是个了不得的人——她漂亮、温柔,心地软得比天上的云彩还软;她有文化,吃苦能干,每年都是先进;她是俺们团第一个女拖拉机手,曾经一个人完成过六个人的工作量……我都不明白,她那么小的小身量,哪来那么大的精神头,铁打的似的,家里家外滴水不漏……

我说一定。想起来家谱上的文字一般是这么写——第口支第口世,长男刘口口……娶妻口氏,口地人氏……就问道:“我奶奶是临沂什么地方的人?”

“临沂呀。”

“我知道是临沂,是临沂什么地方的?”

“不知道。”

我又好笑又惊讶。

刘大山解释说:“你奶奶刚来的时候,有一次我问她:‘别人都给家里人写信报平安,你怎么不写?’她的脸色立刻变了,说她没有家,也没有亲人。我就明白了,一个文弱女孩怀孕了,跑到这么远的地方来受罪,肯定是在老家受了天大的委屈、天大的伤害,我怎么还问呢?那样肯定就揭她的伤疤,伤害她!这事我不干!”他看着我疑惑的表情又说,“有时候你奶奶主动跟我说,我也制止她。我管那些干什么?过去的就过去了,我对她好,她对我好,过得开心充实不就行了?”

我哑然。他们的故事没有序幕,从“天上掉下个林妹妹”直接进入高潮。

我更感叹刘大山胸怀的博大。除了真爱,爱到骨子里,没有别的解释。

“你奶奶去年走了。临走前,她把儿子支了出去,对我说感谢我照顾了她和儿子,下辈子再作女人,还作我刘大山的妻子。我说你在奈何桥头等着我,到了那边,咱还是夫妻。她还说,她不是一个好女人,没能给我一个囫囵身子;她还杀过人,把儿子的亲爹杀了……”刘大山让我把那堆信件弄到跟前,一边翻看一边接着说,“唉!你奶奶一定是临走时脑子糊涂了,她那么的善良,也从来没有离开过新疆、离开过我,她怎么可能杀人呢?后来我寻思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莫非她说的是真的?反正也闲得难受,就找出来她以前的信来看,想找出点线索。正好,你也帮我看,兴许能确定你奶奶到底是临沂哪的人。唉!我也是真的该死,我怎么能怀疑你奶奶杀人呢?她那么善良,心地软得比天上的云彩还软……”

他竟然从来都没看过爱人的私人信件!

信都是来自山东临沂的一个叫马蹄窝子的村,写信者也是女性,应该是闺蜜。内容很单调,仅是介绍生活琐事及村里的形势趣事等等,是闺蜜之间的纸上聊天。我注意到,她们通信最密集的是1966年,有一封信内提到过“口子村的村支书上吊自杀了”。自这封信以后,通信的密度又小了,时断时续,再后来就没有了。莫非我这位奶奶是马蹄窝子村的?

我在刘大山家住了三天。原来本想办完事后再旅游几天,去看看几个想看的地方。不知怎么的,心情乱糟糟的,没有了旅游的兴趣。

列车一路向东迎着太阳跑,天也就亮得快。夜晚没有睡好,白天就打不起精神,看书也安不下心,时睡时醒,很是无聊。只有小孙精力充沛,在不聊天时专心地玩着游戏。那位老人,也是坐一会、躺一会,吃的喝的都少,说话更少,心事重重的样子。我曾几次挑起话头,给他俩讲我这两年寻人修家谱的故事。老人只是听,不插一句言。

我闭目养神,琢磨着在家谱上怎样给参军的这三个刘家人落笔。似乎应该参照老家谱的写法。

家族内一直流传着一位会使刀的先人的传奇,情节堪与金庸小说中的武侠媲美。现存下来的民国初年修撰的老家谱,是这么记载的:“清康熙年间,长份长支第十二世,出异人名向天,号大鹏,身魁过丈,自幼习武,善用刀,方百里内无御之者。”这应该是家族引以为傲的人物,却只有这区区几十个字的记载,再没有具体功德事迹记叙,更没有娶妻某氏、生子某某的记载。这显然不合情理。后来我在清康熙县志上找到一条记载:“巨匪刘向天,字大鹏,城北五十里刘家泊人士,自恃武功高强,百里内无御之者,门徒者众,啸众虎头山以为王,打家劫舍,荼毒众生,为患甚广甚巨。康熙一十二年,上集将士万余众,历月余剿灭,生擒匪首刘匪向天,于五月一十三日斩首示众,曝尸三日,其满门二十一口皆斩。民皆欢,颂上德”。很显然,我们家族的这位先人是上辱没祖宗下贻害后人的,所以家谱上就没有办法记载其“功德”,只聊聊数语打住,保住先人脸面。而在后来修订的现代版县志上,我们的这位先人被记载成“刘向天抗清”,是民族英雄。这让后人也无法判断是非,只能让这位先人也和刘家的其他的先人们一样,把名字恭敬地写到宗谱上,享受着后人的香火——“香烟缭绕思宗恩,红烛辉映颂祖德”。

手术治疗可以治好癫痫病吗
继发性癫痫怎样治疗呢
癫痫病治疗办法是什么呢
相关阅读
形容朗读者的唯美句子(怎么点评别人的朗诵)
· 形容朗读者的唯美句子(怎么点评别人的朗诵)

近期可能很多人都在关注形容朗读者的唯美句子相关的内容,今日小编也是在网上找了很多关于形容朗读者的唯美句子相关信息并整理如下,希望对大家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