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人间值得】成长的代价（征文·小说）

睡得正香，电话突然发神经一样地吼起来。

谁这么讨厌，半夜三更打什么电话，杨修搓搓眼，嘟嘟囔囔抓起话筒喂了一声。

老大，快来车站接我，我在北站前广场96路公交站牌下，快点啊！

杨修听出是海军，语调一沉，兄弟，哥刚被吓得心律失调，几步远的路，自己跑回来吧。

你必须来接我，喂喂……杨修早已挂了电话，倒头又睡着了。

电话又响，杨修蒙上被子，电话歇了一会又响，杨修有点恼怒，愤愤地对着话筒吼，兄弟，你两条腿是摆着看的吗？

电话那边依然笑呵呵，哥，我今天从厦门带回四十斤观音王，都是奢华包装，你得开着皮卡过来给我拉回去。

这一番折腾还能睡吗？杨修从车站接到海军到进入家门口，这一路就没给过他一个好脸色。海军倒一点不在乎，若无其事地从冰箱拿出几盘剩菜，像在自己家里一样又从恒温柜拎出两瓶啤酒，哥，好久不见，咱俩叙叙旧。

整天视频聊天，米粒大的事都藏不住，还有什么好叙的，吃完赶紧睡，杨修很不耐烦，打着哈欠往卧室走。海军立刻一本正经起来，哥，我这次是为咱村选举回来的。

选举，杨修转身，眉头一皱，眉心拧成一个疙瘩，沉默了几分钟后说，爱选谁选谁吧，不操心了，沙阳村已彻底沦陷，再无未来。

海军拍拍那包裹严实的一箱茶叶，连叫两声，哥，哥，我们不管别人，就管好自己的这一票，找上我们那帮兄弟，一块掂量掂量村里能担此大任的人，达成一致，不为别的，就为了不糟蹋这手中的权利!

杨修瞥一眼茶叶，你要参加竞选?

我哪是当官的料，要选也是你啊！

杨修摆摆手，兄弟，换话题，不要给我添堵。你说，在这个村里还有谁可信任?现在我能推心置腹的人也就你了。我劝你也别再趟这浑水，沙阳村水深莫测，三年前的教训你难道忘了?我们不要经一事，还不长一智，要向沙阳村的人学习，谁心里还想着村里谁就是天底下最大的傻瓜。

哥，我这次回来就是拯救你的，我要让你心里重新洒满阳光，让这阳光生出一片万亩梨园。海军抓一把花生米凑到杨修面前，很神秘地附在他耳边嘀咕了一番，杨修眼睛一亮，眼前即刻呈现出一片梨园花海。兴奋之余，又担忧起来，今非昔比，如今沙阳村一盘散沙，人心动荡，不贿票很难成功。

海军嘴里传出嘎嘣嘎嘣的脆响，他眯着眼看杨修，哥，光有正直和一腔热情救不了我们的村子，三年前的教训刻骨难忘啊！撞得头破血流不说，还落下个心病。我们得学会与时俱进，动动脑子，转个弯，别再一根筋了。学校是我们的第一课堂，社会是第二课堂，我们大学毕业，走向社会，是沙阳村给我们上的第一课，怎么也得回报一下吧。

也去买选票?那不正好应了村民们常说的一句话，谁给钱就选谁，选上谁都是贪，反正没老百姓的好。这样选出来书记虽被村民当面奉承，暗地里却恨不得把你祖坟给刨了。杨修瞪了海军一眼，我们不能做这样的帮凶，还是老老实实管好我的幼儿园吧！

海军不慌不忙地往嘴里一颗一颗地扔花生米，慢慢嚼碎，又咽下去，喝一口水，悠悠说道，上次，他们坐收渔翁之利，这次我们静山观虎斗。

杨修不懂海军葫芦里究竟卖的啥药。

二

一场春雨把灰头土脸的幸福小区刷新地像涂了一层新鲜的油漆，一幢幢楼房换上了新崭崭的衣服；嫩黄的柳芽在枝丫间探头探脑；榆钱刚落，在呼啦啦的春风里抖落掉一地心碎；海棠花开正时，在明艳艳的阳光下摇曳生姿。

杨修推窗，一股清新随风飘进室内，他不由感慨，如在画中一样，可惜沙阳村人感受不到它的美，要不是这几天海军的一番“说教”，此时的美景说不定也会错过。

他按照海军的指示，打开茶叶的外包装，随着他哇的一声，眼前出现的一排晃眼的木质包装盒、木盒上金灿灿的字、熠熠闪动的光，让他脱口而出，这茶叶很贵吧!见海军不说话，杨修掏出手机扫一下码，啊，2800元，全要送出去吗?

按我说的去做就行了，海军拍拍他的肩膀，一副运筹帷幄之势。杨修如在迷雾中行走，却不慌乱，他相信海军不会和其他人一样利用他，他会帮他实现梦想。也只有海军能真正理解他三年前他所做的一切，他把海军看成是他生命中的战友，能够同生共死的兄弟。

先去谁家呢？谁都像与他隔着一层纱，想来想去，还是先去子豪家吧，毕竟是一块长大的兄弟，进门还有话说。

子豪在睡午觉，媳妇瞥一眼杨修手里精美的礼盒，一嗓子就把他喊出来了，子豪一边从卧室往外走一边往头上套衣服。杨修不知如何开口，自从拆迁搬到这里就没再联系过，突然上门，眼下又是选举期间，子豪怎么看他呢？

来了都来了，还怕这怕那的，他在心里嘀咕了一番，又按照海军的提示，迅速打了一下腹稿，就把手里的茶叶送到子豪面前，子豪，这是海军从厦门带回来的，清香型，特地让我给你送来。

子豪感动的差点没哭出来，杨修，我对不起你啊，我不知道签那个字会害了你，可你要相信我，我是迫不得已，他用眼角扫一下媳妇，媳妇正对着那个礼盒眉开眼笑。

杨修无所谓地摆摆手，都过去了，我们还是好兄弟不是，过去的就不要再提了。

一包茶叶片刻功夫就化解了三冬的严寒，让彼此轻松敞开心扉，把淤积在两人心底积怨已久的沉沙一股脑倾囊而出，杨修也第一次感觉到茶叶竟有如此之魅力，他忽然觉得人世间很多事都可以迎刃而解。

子豪，沙洋村不能再这么继续下去，这届王三胖伙同乡镇党委的侯书记把沙阳村祸祸得不轻，再这样下去，沙阳村就彻底完蛋了。你从小到大没离开村里，你觉得谁能真正为沙阳村出力就选谁，我听你的。

子豪看了一眼茶叶说，我看你行，学历高，又年轻，沙阳村交给你就有希望了。子豪说的是实话，他和很多人说过，只有杨修才能挽救沙阳村于水深火热，但他也和许多人一样在关键时候就忘了这点，万儿八千就能让他出卖良知，也正因为如此，沙阳村原本温良淳朴的村风一去不复返。

杨修摆摆手，我不行，幼儿园一摊子事情，我不是来拉票的，我就是想和你说个知心话，就咱俩，在村里就还敢和你掏心窝子，你选谁我就选谁，我也想过弃权，转念又一想，这样不就让那些歪瓜裂枣得逞吗？

对，不能弃权。相比之下，还是我们的老书记王忠厚能担此大任。我们村高铁征地拆迁，王忠厚向镇党委提出给老年人建公寓和一系列自主开发的计划要求，被拒绝，王忠厚一气之下辞职不干了。王大伟趁机买通上面二十几个领导，走马上任，和镇党委拟定了这不公平拆迁协议。

杨修心里倏地一下又闪过那片万亩梨园的壮观画面，这是王忠厚规划里面的项目之一，也是最重要的一个，关乎沙阳村的未来，关乎子孙后代的幸福。这个项目十月怀胎一朝分娩之时却胎死腹中，为此痛心遗憾的只有几个知情人，后来也有人为此叹息，却是无人再信，说的都是一样的话，无论什么项目，都是打着为老百姓谋福利的幌子。

就这么定了，选王忠厚。定了。两人越聊越投机，仿佛日子又回来了，还和从前一样无拘无束，杨修多希望眼前的一切能经得住一沓钞票的诱惑，他们兄弟的友情也因这段经历而变得更加坚定。

此行目的已达到，杨修抬头看了一下墙上的石英钟，起身说，不早了，我得回幼儿园看看。子豪送他到楼道口，拍拍他的肩膀，以后我们兄弟常联系，得空叫上海军他们一块聚聚，我做东。

杨修摆摆手，一定随叫随到。

晚饭以后，杨修提着一盒茶叶刚出楼道门，就迎面与杨文举撞了个满怀。杨文举爱茶如命，一双眼直勾勾盯着茶叶盒子，大侄子，这是去要串门啊？

二大爷，正要去你家，海军送我二斤茶叶，我又不懂茶，可别让我糟蹋了，这不给你送来了。

杨文举心花怒放，却假装客气，我也是瞎喝。杨修趁机打开盒子，抓出一把放在杨文举手心里，你闻闻。啊，好茶，好茶，最少也得两千以上，难得难得。

茶的魅力在于遇到懂它的人，不懂它的人也说它好，说得好是好，就是不知所云，喝茶在于得道，二大爷是这款茶的知音，送你送对了。

杨文举像得了宝贝一样，把杨修递过来的茶叶抱在怀里越看越欢喜。二人边走边说不觉已走到杨文举的楼道口，杨修停下脚步，二大爷，我就不上去了，你上楼小心一点啊！

杨文举把他拉到一边，小声说，还参选不?二大爷给你拉票。终于扯到了正题上，二大爷，我年轻，毛嫩，咱村里不缺有此大志向的人，缺的是维护正义，敢于和邪恶对抗的人。

王忠厚，杨文举脱口而出，只有他敢和镇党委叫板，三十多年的老支书了，论办事能力，论人品，非他莫属。

那我听你的，杨修一阵窃喜，转身走了。

回到家听见海军在阳台打电话，说个没完，杨修便打开了电视。

这一圈下来，杨修明白沙阳村的党员心里还是有是非观念之分的，他们也明白沙阳村的发展方向。自从换了王三胖，成了镇党委的走狗，拿着全村人的身家性命去换来自己的无限荣光。党员们大失所望，百姓怨声一片。在镇党委的操控下，谁站出来替老百姓说话，谁就被打压，党员们很难再达成一片，就只管各自眼前的一点小利益了。

很多事情做过以后，不是马上会出现立竿见影的效果，它在一段时间甚至若干年后，无论对错，都会有果出现。就像党员思恩说的，最后给沙阳村掘坟墓的没想到是我们这些党员，一张选票就把我们子孙后代的活路给断了。

拆迁还没有任何消息的时候，村里隔三差五就会来一些陌生人，查看地势，测量数据，凿凿挖挖，画圈做记号。突然的一天，沙阳村委贴出一张告示，沙阳村中心四排房子因高铁占地需要拆除，限月底拆除干净，只有20天的时间。

没有任何流程，不见任何红头文件，沙阳村有这个权利行使拆迁权利吗？带着这个疑问，杨修找到当时负责该项目的片支书记侯立波。侯立波一脸微笑，我把你的问题记录下来，向上面反映反映，我们都是国家公职人员，不会违法拆迁的。

杨修满心欢喜地回到家，开始整理自己的项目，他这次是响应国家号召，带着大学生回乡创业、振兴乡村的梦想回村的。他是学农业的，扎根土地才能实现所学，他研究培育的金花梨木已取得成功，只是缺少一块支撑实现他梦想的土地。他看好村后的大片荒山，多次采集土壤，反复比对，化验都非常符合要求。他找到王忠厚直抒胸臆，要求承包村里那五十亩荒山。王忠厚思忖良久，立刻拍板，他表示全力支持，不过要开会商议，村委会通过才行。

拆迁补偿很不理想，多数人拒绝签字，整天聚在一起商议对策，杨修说等上面答复了再做决定。就在这期间，又传来沙洋村棚户区改造的消息，正在村民们犹疑之际，一张大红榜又贴出来了。

几天后听说王忠厚辞职不干了，仅仅过了一周，小学还没毕业的王大伟就腆着肥硕的大肚子大摇大摆出现在沙阳村委办公室。侯立波隆重介绍，王忠厚同志因身体原因自动辞职，接下来，他的工作由王大伟担任。

王大伟成了沙阳村的罪人，在他之前，侯立波鼓动村两委王忠厚除外的全部成员利用工作之便低价购买村子里的危房、闲置的房，那时没有一个村民知道要棚改，还为自己的危房出手而庆幸万分。

王大伟上任后，对有利房多一族的补偿协议毫不犹豫地签了他那罪恶的一笔。这份违法的拆迁协议一旦签字摁手印，就是你自愿上当受骗，几乎无逆转的可能，棚户区改造委托的最低一级政府是区级，镇、村都没权利享受委托。

杨修对老百姓的法律宣传很有影响力，他查阅了大量资料发现此次棚改是伪造出来的，本市的棚户区改造名单上根本没有出现沙阳村这个名字，也违背先安置后拆迁的原则。杨修没想到堂堂沙阳镇政府竟如此胆大妄为，置法律于不顾，利用高铁拆迁款，肆意圈地，剥削老百姓的财产。他不但自己不签这个协议，还让更多的百姓幡然醒悟，共同抵抗邪恶。

后来王大伟在一年后的选举中自动消失了，有人传出他被安排在镇上的土地所工作，享受副所长待遇，但也有人说他到处跑工地，揽接水暖安装工程，住在镇上分给他的一套房子里，具体干什么没人知道，他很少回村，回了村也无人搭理他，慢慢从村民的视线中消失了。

三

天时地利人和才能成就一件好事，之中有许多不可控因素也时有发生，需要我们注意每个细节，每一步都不容许出错误，海军打完电话过来对杨修说。杨修拉回思绪，说，你就直接安排再去谁家就行，你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我也猜不出。

王三胖退出竞选，消息已坐实，镇党委领导已经找他约谈过了。这几年他用村里的钱把党员都喂得肥头大耳，此次竞选信心十足，却不想竹篮打水一场空啊！

他和王大伟是一丘之貉，都是侯立波肚里的蛔虫，上届王大伟被人告到省里，侯立波幕后操控让王三胖上任。现在他又站在了王大伟走过的悬崖边，再干下去，跳下去的不止他一人。沙阳村拆迁历经三年，最后若不是他找黑社会强拆恐怕到现在也完不成；去年南坡口粮地征用，剩余二十多户不签字，他自作主张把补偿款打入村民账户，光天化日之下把他们的蔬菜大棚夷为平地。村民上访像赶大集，打去的市长热线电话占每天总数的三分之一，他再干下去，沙阳村还不知乱成什么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