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守候】叔叔（小说）

（一）

四月的清风最怡人，四月的阳光刚刚好，四月的桔络十三岁了。

十三岁的桔络是个乖巧、听话的孩子。

6点40的闹钟刚刚响起的时候，桔络就清醒地睁开了她的一双大眼睛。她从来都不会像别的小朋友一样需要妈妈一遍又一遍地叫。

睁开眼睛的桔络，打开灯，自己穿着衣服，她知道这个时候的母亲已经出了家门，去了菜市场支起了卖菜的摊子。

起床，洗漱，梳头，桔络像往常一样有条不紊地做着自己的事。收拾停当，小客厅的茶几上照例已经摆好了妈妈做好的早餐。

今天的早餐很丰盛哦，一张油喷喷的葱花饼，还有两个煮好的鸡蛋，外加一杯牛奶。桔络开心地笑了，今天是自己的生日哦。桔络在心里对自己说着“生日快乐”，快乐地吃起了她的早餐。

7点半的时候，桔络已经吃完，并收拾好碗筷，背起书包，要去上学喽。

学校离家不远，桔络一直是自己上下学。母亲每天早早地就要去菜市场赶早市，晚上又要去批发市场接第二天要卖的菜，没有时间接送她。

桔络的父亲？

桔络自己也不知道，从记事起，就是母亲一人拉扯着她。她很多次地问过母亲，父亲去了哪里。母亲向来都是温柔地沉默，不责备，只是笑着说，“快回来了！”

桔络其实经常会想她的父亲。

那是个伟岸而英挺的男人。

桔络见过父亲的照片，是一张七寸的全家福。

照片上的母亲，年轻、漂亮、脸上露着浅淡而幸福的微笑；照片上的父亲也一样，目光温和，脸庞俊朗。桔络觉得，她的父亲比动画片里的父亲还要好看。照片里的桔络，还是个婴儿，妈妈说那是桔络百天时候的照片，也是桔络能看到的唯一的有爸爸的照片。

关于父亲，桔络有过很多的想像，也有过很多甜蜜而美好的梦。她想像着有一天，父亲背着一个背包跨进了家门，笑笑地看着她，张开他的臂膀。桔络甜甜地飞过去，脆生生地叫着“爸爸”。背包里是爸爸给他买的布娃娃……

走在去学校的路上，桔络的脸上挂着笑，她想起前些天的时候，妈妈笑着说爸爸就要回来了……

（二）

虽然她的爸爸一直不在身边，她却有着世界上最好的妈妈。桔络的妈妈梅青，是一家私企的办公室人员，领着一份并不算菲薄的薪水。如果不是因为一人抚养桔络，她本该是一个职场的白领，优雅、从容，闲暇时可以煮杯咖啡，泡杯茶。

只是，这些都不能了。

为了给女儿一个更好的环境，她还做着这样那样的兼职。现在做的就是赶早市，去卖菜。

办公室的梅青，穿着一身职业装，白上衣、灰色的小西装、笔挺的西裤，典型的职场女子。

“你好，刘总，我是梅青，麻烦给我个信号，我发份传真。”

“你好，郑总，我是梅青，集团公司马上要来公司审计了，上一车的货款这两天给安排一下吧……”

“梅总好，我想跟你核对一下……”

这是梅青每天说的最多的话。在公司做了近十年，一直在这个岗位上，梅青是知足的。公司总部在上海，这里是分公司，公司主要领导都是总部派过来的，本地人大都在基层。梅青对于职位并没有过别的野心，她更多的是满足和感激。

工作相对比较轻松，没有过多的压力。偶尔也会出错，比如给客户的对帐单上产品的价格弄错了，比如寄出的发票忘盖章子，比如上一车货里有一个产品的规格给落下了……最严重的一次，他把A客户的对帐单发给了B客户……要知道两家的价格是不一样的啊，最要命的是A客户的价格比B客户的价格要低些……

只是即便如此，梅青也都可以轻松地应对和解决。

下午5点半下班。

这时候的梅青就是另一个模样……

一个单身女人抚养一个孩子的生活，这其间的心酸和狼狈，我们可想而知。梅青却从来不抱怨，面对女儿，她始终有着最温和的笑脸。哪怕是女儿问及她的父亲，梅青虽然心里有着排山倒海的情绪，脸上却依然会一片安详。

她告诉桔络，她的父亲在很远的地方，终究有一天会回来。

她告诉桔络，别人说她是野孩子，她不用去理会，因为她是爸爸和妈妈的女儿，只不过是她的父亲因为有事去了很远的地方，而且总会回来的。

她告诉桔络，不能和别的小朋友去攀比……

因为有梅青这样的母亲，没有父亲的桔络才成长为一个阳光而乐观的孩子，并没有单亲家庭孩子的敏感、孤僻甚至怪异。

（三）

这几天，梅青有些怪怪的。桔络能感觉到。

早上给桔络做的早餐越来越简单，有一次，都忘了做。早上起来，桔络自己吃了个冷馒头。有一次，在洗衣服的时候，拧开水笼头，水溢了一地，梅青却浑然不知，在那里出神。

还有……梅青脸上的表情越来越凝重。经常盯着桔络，却不说话。

桔络不知道妈妈怎么了。她能做的只是更加的懂事和听话。

这个周末，桔络特别地开心。这次的月考，她又得了双百，她想妈妈知道了一定会像从前一样笑得很满足，一定会给她一个甜甜的吻。桔络飞快地跑回家，虽然她知道，妈妈一定不在家。她只是想早点儿回去，把她的百分试卷平展展地铺在茶几上，让妈妈一打开门就能看到。

到了家，打开门。梅青照例是不在的。

桔络像往常一样打扫着家，做着自己力所能及的事。然后，搬个小凳子趴在茶几上写作业。

因为明天是周末，不用上课。桔络没有自己睡觉，而是等着梅青回家。

只是最后还是迷糊了。

恍惚中听到门开的声音，桔络睁开眼，梅青走了进来。桔络看到妈妈红肿的眼睛，“妈妈。”桔络跑过去，拉着妈妈的手。她想安慰妈妈，想问妈妈怎么了，却一句话没说。

梅青，蹲下身子，抱着跑来的桔络，失声哭了起来。桔络吓呆了，妈妈从来没有在她面前这样地痛哭过。不管以前遇到什么样的艰难，即使那一次，桔络在幼儿园因为一个小男孩儿骂她野孩子，桔络动手打了男孩儿，最后到了老师那里……即使那一次，妈妈半夜回家，腿上全是伤；即使那一次，桔络发烧，妈妈一路抱着她奔跑……她的妈妈，都不曾这样的抱着自己痛哭过。

桔络的眼泪也在不知所措的不安中滚落下来。

时间如此漫长，母女俩就这样地哭着。

半个小时，一个小时……

梅青终于缓了过来，她看着怀里陪着她落泪的女儿，努力地挤出一个笑容，“没事了，宝贝。”

梅青还是注意到了茶几上的卷子，她真地笑了。她知道，那上面一定是红红的一百分，她的眼泪又差一点儿落下。

（四）

周末。

梅青却没有早起，没有去赶早市。

太阳爬得很高的时候，桔络睁开眼睛，看到妈妈还躺在自己旁边。桔络满足地笑了。

“醒了啊，猜猜几点了？”梅青问。

“不猜！”桔络只把身子又贴进些梅青。妈妈的怀抱真温暖啊，桔络很喜欢，觉得自己很幸福。

“桔络”

“嗯”

“妈妈，跟你商量件儿事儿。”梅青缓缓地说道。

妈妈从来没有这么凝重地跟桔络说过什么话。桔络觉得有些奇怪，用眼神告诉妈妈，她在认真的听。

“妈妈，认识了一个叔叔，他姓殷，妈妈跟他相处挺久了，想带他来家里。”梅青一字一顿地说着。

“嗯”桔络本能地应着。

十二岁的桔络，已经懂很多的事了。虽然，她的心里有很多的疑问，她想问，她的爸爸怎么办呢？妈妈以前一直说要等爸爸回来的，就在前些天，妈妈还笑笑地说过爸爸快回来了啊……

桔络靠妈妈更紧了，这么多年相依为命的日子，妈妈在桔络心中是最最伟大的，妈妈做的任何决定，桔络都会支持。梅青的眼泪落了下来，她懂她的女儿。

梅青搂着结络，给女儿一个吻，轻松地说着：“咱们起床”。

母女俩就这样，一起起床，一起叠被子，一起做早餐……

一段难得的，轻闲的时光。

下午的时候，梅青让桔络自己在家，她去叫叔叔过来。

梅青走了，桔络的心开始不安。她不知道妈妈说的这个叔叔是什么样的，是妈妈已经决定要依靠的人吧？会对自己好吗？

……

四点多的时候，梅青回来，身后跟着一个男人。

“桔络，这是殷叔叔。”

“殷叔叔好!”桔络礼貌地叫着。

“嗯嗯！”男人笨拙而拘谨地应着。

这是个看上去五十多岁的男人，又黑又瘦的。桔络觉得怪怪的，妈妈还很年轻漂亮的啊。她想起照片里的父亲，那么地精神和帅气。

男人慌慌张张地把手里提的东西塞给桔络，是一大袋子的零食。桔络看看妈妈，梅青示意她接下来。

“谢谢叔叔。”

殷海进了屋，坐在沙发上。桔络去倒水，梅青去厨房忙活儿。

殷海坐在沙发上，一直盯着桔络看，看得桔络心里发怵。她退回屋里，去做作业。

桔络始终无法集中注意力，一直留心着屋外的事。

透过门缝，她看到那个殷叔叔，一直端坐在沙发上一动不动，两只手一直在不安地揉搓，还时不时地回头看桔络。

晚饭准备好了。

这餐饭着实有些尴尬，三个人都有些紧张，梅青的表情更为复杂，殷海除了拘谨还是拘谨，一会儿筷子掉了，一会儿杯子洒了，吃了一个多小时，饭菜几乎没怎么动，殷海的脸上密密麻麻的汗珠……

（五）

这天放学回家，门开着，桔络开心得叫着“妈妈”。推开门，殷海坐在客厅的沙发上，依然是那个拘谨的表情。看见桔络进来，脸上挤出一份笑容。桔络看着，有些别扭。

梅青并不在家，桔络有些懊恼，甚至有些生气。妈妈怎么能让殷叔叔在自己家呢？

桔络的表情，殷海看在眼里，脸上满是讨好和不安。桔络转身回了卧室，写作业。

一会儿，殷海进来，端了一杯水。桔络头也没抬，只说一声谢谢。殷海没有走开，站在那里看桔络。桔络很不耐烦，随手扔了笔，僵在那里。殷海嗫嚅一句：“你写，你写”，转身走开。

没一会儿，殷海又进来，手里拿着洗好的苹果，轻轻放在桔络面前，转身走开。

桔络的心有些乱，她理解妈妈，也愿意接受妈妈的这个殷叔叔，只是她还是会想起爸爸来，照片上的爸爸那么好啊，眼泪不知觉中就掉了下来。

殷海再次推开门的时候，桔络正趴在桌子上抽泣，殷海不知所措，他想安慰桔络，却不知如何开口，他似乎能明白桔络的哭泣，却也只有无可奈何。犹豫再三，他走过去，轻轻拍了拍桔络，“走开！”桔络大声嚷道。

空气打了结……

殷海的眼睛里似乎有泪光闪烁，只是桔络不曾看到。

梅青回来的时候，殷叔叔正在卫生间换灯管，灯管坏了好几天了，梅青的眼睛有点儿涩。

“马上就好”，殷海轻轻说。

听见梅青回来，桔络没有出屋，依然埋头写作业。梅青开门看了看，退出来去做饭。

殷海弄完灯，想帮忙做饭，梅青制止了。

“你歇会儿吧”梅青说。

殷海听话地坐到沙发上，有两次他走到卧室门口，站了一会儿，想进去，却还是退了回来。

（六）

“桔络”

“嗯”

“妈妈想让殷叔叔住到家里……”

桔络的眼泪刷刷地往下掉，却说不出拒绝的话来。

梅青搂着桔络哭了：“宝贝，对不起！”

殷海住进来了，来的时候只背了一个包，包里只有一些衣服。梅青的家只有一室一厅，殷海来了，只能睡在客厅的沙发上。

三人相处的时光，依然很多的尴尬。殷海做着他能做的所有的家务，梅青也不太推辞，只是一直看着他忙碌，眼睛里有一种凄凉的温柔，这样的眼神落在桔络眼里，桔络竟然有些酸涩。

桔络有些烦殷海，越来越烦。桔络很不安，她是真的想接纳他的啊，她是真的想让梅青放心，安心的啊！经常半夜的时候，桔络能听到梅青的哭泣，朦胧的夜色中，桔络也常常能看到梅青的泪。

可是，任凭她百般努力，对殷海的厌烦却越来越多了。

她讨厌殷海盯着自己的目光，总是动不也动。

她讨厌殷海有事没事地去自己卧室，看她写作业。

她讨厌殷海一会儿给她端水，一会儿给她洗苹果。

她讨厌殷海买给她的布娃娃，还有那张挤满笑的皱巴巴的脸。

她讨厌殷海成天的咳嗽，几乎很少断的时候。

她讨厌……

殷海很少出去，似乎并没有固定的工作。有几次，他想去帮梅青进菜，卖菜，却总是被拒绝。他若坚持，梅青就一脸的恼怒，每次他都选择妥协。

这些也让桔络非常地不舒服，她不懂妈妈为什么会这样。她那么照顾这个殷叔叔，似乎比对自己还要用心；她不让殷海帮她，总让他“歇着，歇着”。可是，她自己不会累么；她找个男人不是为着可以有个依靠么？为什么似乎是这个男人要靠着她啊？为什么有了殷叔叔，她的妈妈反倒常常在半夜落泪呢？

桔络对殷海的厌恶就这样慢慢地积攒着，膨胀着。

（七）

转眼就是夏天了。

殷海大多数的时候还是在家呆着，做点儿家务。他的咳嗽越发的厉害了，有时候，有一种要背过气的窒息感，这种窒息感也压迫着桔络的神经。